【渡比】拥抱雪夜

近代战争au,全文6k字

士兵×修女,关于一个十九岁的雪夜。

亲爱的修女小姐,生日快乐




"你还记得我……但我们都变了很多。"

她低声说着,句末的语气几乎像是一声叹气。那双凝视着我的金色双眸如此陌生,被风霜蒙上了军队式的冷硬。而我确实未曾想过,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。但当这件事切实发生时,我的内心十分坦然,并且选择平静地对待命运的戏弄。

请不要误会,这并不是说我们的重逢有多么美好,尽管这个词常常背负着近乎童话式的寓意。

我知道,她藏在深色大衣的衣兜中的右手,正紧紧攥着手枪,眨眼之间就能扣下扳机。而相比起来我狼狈得令人惭愧,突击步枪早就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,垂在血泊中的右手肌腱断裂,被从侧腹部传来的疼痛如火燎般持续灼烧。

这样的相遇,从身份地点,时间,以及方式,都是彻头彻尾的错误。

我感到自己正在失温。

此时此刻,我的内心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。只是疲惫不堪,无心再思考任何事物。她缓缓蹲下与我平视,而我下意识般,对她说出了那句黄金时代的战争电影中随处可见的俗套台词。

“是的。战争把一切都毁了。”


-


渡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片敌国的雪原中走了多久。

自从大雪封山开始,前行进度便不可判断。至少,在视线中可参考的标志物都被雪覆盖后,他们所有的行动都犹如原地踏步,看不见尽头。就连昨日留下的扎营痕迹,只待再一场降雪,也会无影无踪。

万事万物不可分辨,千里浩浩寂雪,好像踏入了一条不见尽头的雪白河流。

士气颇为低靡,所有士兵的心中一片潮湿冷寂。如果判断正确,这里即将迎来一场暴风雪。若他们不能在短短的几天内走出这片雪原,则会葬身于此,遑论完成指挥部下达的伏击命令。照这样下去,恐怕在与敌军的鏖战到来前,就已经溃不成军。

而渡边对此毫不在意,只是一心想寻找在巨大风雪中与队伍失落的友人,不顾劝阻地脱离部队,最后也迷失了方向。他在沿途跋涉中找到了那顶军帽,从而回收了尸体上的铭牌。之后在故友身旁静坐,将步枪在其身边的厚雪处重重竖立插下。一会后再度起身,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雪地上。

放眼望去,现在已经追查不到大部队的踪迹。

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极限。双腿开始灌铅,寒意顺着四肢爬上脊背,十指早就失去了知觉。寒冷。饥饿。

从理智上讲,他应该储存体力,等待来自队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的救援。而这糟糕境遇中唯一的庆幸之处,是他的防护装备完善,不至于因雪盲症而失明——尽管在如此环境里,优良视力并无任何用处。但是,渡边根本不考虑其他,也不在乎,只是无目的地机械性向前,最后甚至用尽全力奔跑起来。下一刻,在右脚碰到岩石的瞬间,身体一顿,朝下重重摔倒在雪地之中。他在难忍的饥饿和冻伤的疼痛之中,干脆闭上眼睛,用最后的力气呼出寒气。

渡边即将失去意识时,脑海中出现的,是顶替富家少爷参军前的童年。十一岁在青森的乡下,炎炎热夏,帮祖母挑选上好的红豆,芝麻和村上茶等材料,细细制作成当地有名的豆馅酱,同时似懂非懂地听父亲抱怨战争与收成。

其实是相当乏善可陈的贫苦时光,他也并非有强烈归属感的人。但时间与地理上的遥远距离,总是最易勾起人的怀念之情。他第一次,忽然怀念起离家时被塞在行囊里的那罐豆沙酱。


在那之后,似乎过去了许久,渡边从昏沉的睡眠中感到暖意,早已麻木到失去知觉的四肢竟有舒展的冲动。那是久违的,由炭火烘烤所传达的温暖。他睁不开眼睛,大脑介于清醒与昏睡之间,只能勉强维持思绪。然而在模糊之中,渡边的第一反应是确认自己快要死了,原来人类濒死时确乎可以产生幻觉,且触感如此真切。既然如此,他当即选择放任思绪,不再挣扎,顺从地向死亡之海沉没。

身体好像一度不属于自己。

当他醒来后,头痛欲裂,有那么一瞬间要记不清自己是谁。但很快,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现实世界。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,对上了另一双金色的眼睛。

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。

渡边悚然一惊,随即条件反射地将手按在佩枪上,却又犹豫着松开。冷静片刻,他终于发觉自己正靠墙坐,身上盖着薄毯。而暖意的来源,是身边燃烧炭火的铁制小暖炉。穿着修女服的金发少女正毫无敌意地半蹲在面前,歪头凝视着自己。

看上去好像和他一般年纪。

无论是外貌,衣着,还是相遇地点,都显而易见的,她与他,来自完完全全敌对的国家。可是少女平静而柔和的眼神,以及堪称友好的态度,让他暂时放弃了去警惕与考量太多。

渡边沉默一会,率先打破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。

他问,这里是哪里?

此刻渡边的嗓音嘶哑,俄语也并不通顺,是闲暇时向军伍里的朋友学习而成。生涩成句,带有浓重的东洋口音。

-教堂。雪原中的教堂。

好像是为了照顾他,少女放缓语气,一字一顿,发音清晰地回答他。如同教幼儿说话的语气。

-……你,救了我?

-你晕倒在了雪原里,不管的话,会被雪埋住。

-谢谢你。

面对感谢,少女只是耸耸肩,随后直起身子,转身向教堂深处走去。渡边也不再说话,抬眼打量起整座教堂。只是匆匆一眼,他便察觉到了从恢复意识起一直萦绕心头的违和感。

狂风冲撞着紧闭的大门与彩绘玻璃窗,然而这座偌大的教堂竟然如此空旷,一点细微声响都能激起回声。环视一周,空荡得有些可怖,其中活物仅有他与少女二人而已。

-这里怎么没人……呃。

渡边尝试着站起,但脚腕处传来的肿痛很快令他跌回地上。他低头检查了一下,是轻微的扭伤。

-原本是有的,在暴风雪到来之前,他们就已经撤离了。这里偏僻,很快就会断粮。

她理所当然地回答,随即端来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食物。第一眼很难看出是什么内容,大概是野菜和一点小米熬制成粥。纵然渡边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,但此刻极度饥饿,在服役后数年未曾吃过一口完整的热食,如今被热气一扑,也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
可是碗被递到面前时,他还是摇摇头。

-我不要。你说,要断粮了。

-省一点吃,剩下的差不多能够撑三四天。只是炭火稍微少一点而已。到时风雪停下,你就可以离开了。

-为什么,你之前不走?

-我想留在这。

-可留在这只能等死。

-是的……是这样。

她坦诚点头,用手拨开垂落的过长鬓发,温和地笑了笑。

-为什么?

-难道没人教过你,浪费食物是不道德的吗?

她摇摇头,没有回答渡边的追问,而是将碗放在了他身旁。

渡边犹豫一会,选择了妥协。端起碗吹了几下后,最终抵挡不住诱惑,低声一句“我开动了”,忍不住开始狼吞虎咽。他忽然想起,行伍中有一个认识的老兵对他说过,有时能觉得饿是件好事,说明你从这一刻开始就想活下去了。在喝下热米汤的那刻,尽管浑身酸痛,他仍感觉自己在真正意义上活了过来。这并不仅指先前昏迷遇险的那个时刻,而是从四年前,踏上这片全然陌生的雪地开始。

他喝光了碗中最后一滴米汤。尽管这点食物根本不能满足一个成年男子的日常所需,他已经瘦到快要肋骨分明。但也没有半句怨言,只是多谢她的款待。


屋外风雪刮过,狂啸声如泣。受伤士兵与年轻的修女,在空旷教堂中最醒目位置的安放圣母玛利亚雕像,面容慈祥。两个人相隔很远地坐在排椅上。

怎么想,都是极诡异的场景。

修女双手合十放在胸前,低头小声颂念经文。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,只要自己不出声搭话,她便不会开口。百无聊赖中,也侧耳倾听。所幸教堂内部回音效果良好,尽管渡边并不能听懂具体内容,但在不紧不慢的安稳祷告声中,他还是难以遏制地感到平静。

当声音停下时,渡边问她,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多久?因为距离稍远,所以提高了音量,回声也随之响亮了起来。

过了一会,她轻声回答,三十二,或者三十三天。

渡边愣了愣,忽然意识到,时间在这个人的眼里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。就像他在雪地中狂奔那样,各人有各人的理由,不能向外人道出。于是他选择不再过问,彼此相安无事。


次日,渡边的扭伤减轻,开始一瘸一拐地在教堂中行走。而修女让他稍等,转身从杂物室中找出了一支木制拐杖,递给他。

-谢谢你……对了,你的名字,是什么?

-比安卡。

-为什么这里会有拐杖?

-是斯诺神父的东西,他腿脚不好。神父过世后,东西都闲置在这里。墙上那副就是他的画像。

-我很抱歉。

-没关系的,士兵先生。

-其实你可以叫我渡边。我很好奇,你为什么要救我,难道你不知道……

-我知道。但放任不管的话,你很快就会被埋在雪里——上帝不会抛弃它的任何子民,我也只是谨遵神父的教导。

-这样吗。

渡边犹豫一下,拄拐走到画像面前。

-你们看起来很……有某种相似性。

-经常有人这么说,但我其实是被神父从雪原中收养的弃婴。

-哦。

渡边面对画像坐了一会,手抚摸在那幅慈祥的画像之下,教堂的空墙壁上。到底什么样的人,才会把幼儿丢弃在雪原上呢。毫无活路,根本就是在杀人。想到这里他呼吸一滞,尴尬地想起,尽管并非自愿,但自己的手也沾过数次血。他叹气着收回手。

-你正被困在烦恼之中。

极静的教堂之中,比安卡的声音突然响起,渡边的心漏跳一拍,险些就要拔枪。他回过头,看到对方的手上端着两碗冒热气的野菜粥,其中一碗被递到了他手上。

-什么?

-你有很重的烦恼。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人,因此能看出来。

-真的吗……说起来有些难为情,我只是突然有点想家了而已。

-如果你愿意,不妨向我倾诉。以前常有访客会这么做,不一定是正式的忏悔,因此也不至于动用忏悔室。

-真的可以吗?只是一些无聊的牢骚罢了。

-嗯,和我讲讲吧,这是神职份内的工作。你的故事,还有你的家。只要心意真诚,神明也会听到你的声音。

-我的家……是一个叫青森的乡下地方。和这里不一样,那里常年炎热,从不下雪。我家原本是普通的家境,但家母病重,再加上粮食连年歉收与负债,很快一落千丈——这是我有记忆起,祖母就在我耳边念叨的事情。实际上在我很小的时候,家母便去世了,我记不清她的模样。而家父常年在外务工,与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。我对那里极少数的清晰记忆,是夏天青绿的稻群,以及和祖母一起制作的豆沙酱。嗯……那是一种甜酱,当然也可以直接吃。需要用到红豆沙,黑芝麻和村上茶等材料,是当地唯一有名的特产。就这样,直到我十四,还是十五岁的时候,祖母发了重病,卧床不起。家父和我商量之后,我谎报年龄,去替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参了兵。

因为语言不顺的关系,他讲得很慢,带有一些磕绊。而说到最后,面对比安卡的目光,他解释道,其实自己是自愿那么做的。

-那真的是很大一笔钱,只要答应了,或许祖母还有救……况且,其实我并不太喜欢那个家,只是有点舍不得她老人家。等再过几年,我也会被强制入伍,因此我对家人的决定,并没有觉得不满。只是多年没有联系,无法得知近况,感到有些遗憾。

-那你觉得,现在的生活怎么样?

-我不觉得这可以称为生活。我不知道自己每天都是为了什么而行动……能活一天算一天,就是这样而已。我之所以会倒在雪原里,是为了去找落队的朋友。我那个朋友来自军人家庭。他对我而言非常重要,没有因为出身而看不起我,同时也是我唯一的朋友。但当我把他从雪里完整地刨出来时,一切都失去了意义……每个人都恨这样的日子。至少,我对这样的命运怀抱恨意。

比安卡保持着聆听的姿势,待他一口气讲完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-那现在感觉如何?

-好像轻松了一点。神真的会听到我的声音吗?

-会。

-如果倾诉者并不相信神明存在呢?

-那么,我听到就够了。


夜间,渡边裹着毛毯,拖着虚脱的躯壳靠墙坐在暖炉面前。比安卡坐在他的身边,共享那一点微弱的暖意。呼啸风声中,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,逐渐打开了话匣子。

他们开始聊起过去,宗教与文化,那些细微却充满惊喜的小事,夏树鸣蝉,雪原野兔,以及不同气候下种植植物的差异。聊到最后相顾无言,又忍不住微笑,全无困意,如此静坐到天明。在风雪减弱时,他竟然有一瞬间的不舍,仿佛这小小的教堂内,是一个与外界剥离的完整世界。只要步离便无法返回。说到底,这一场堪称奇迹一般的相遇,也只是极偶然的巧合。

次日早晨,他走近绚烂的半透明彩绘窗户,望向纯白的外界。


雪停了。


渡边喝完了最后一碗粥,几乎是半开玩笑地说,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奢侈又与世隔绝的生活了。

-总有一天会结束的……一切都会好起来。趁雪停,你该走了。

-是这样。可是你不走——你不打算见证那一天吗?

-我生活的全部意义,就是这座教堂。从我睁眼起的那刻,我几乎没有离开过。这里有我的养父,朋友,这里有我的……我的一切。除此之外,再无容身之所。

-可那是曾经!如果你只在乎这里,又为什么要救我?你明明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身份。

-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,我是被神父收养的弃婴吗?那也是一个大雪天。教堂内的食物和物资短缺,成年人都难以捱过漫长冬季,何况养活一个婴儿。斯诺神父本以为我已经是一具死婴,于是,当他靠近并发现我尚存生命体征的时候,大为震动,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将我抱了回去。斯诺神父发现我时的心情,一定和我发现你时的一样——我们不致消灭,是出于耶和华诸般的慈爱,是因祂的怜悯不致断绝。怜悯,是上帝对神之仆的应许与命令。

在她缓慢说完之后,渡边的眼神发生了某种变化,好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。

-比安卡,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?雪已经停了——我们一起离开,离开这里。到了临近的镇子,那里也有教堂,一定有能留下你的地方。

他的语气快而急促,不经意间出现了几个语法错误。但比安卡还是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。

她面前的年轻人,一只手牢牢抓在门框上,用力到指节都泛白。比安卡愣了愣,好像是第一次见渡边这样不安而紧张的神情,如同等待成人施加奖赏或批评的孩童。一时之间,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。

她低下头,又很快抬起,对他露出微笑。从修女帽中垂下的金发如此灼目,一如她的金色双眼。

-我……我不知道。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做决定。以前我的生活就是这样,在教堂里祷告,唱圣歌,聆听来访者的忏悔。这就是我印象中生活该有的模样。

-迈出第一步总是困难的。无论是什么人,有什么样的经历,总有一个地方可供容身。你也是一样,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教堂,一定会有欢迎你的那个。你会有很好的新生活,可以继续祷告,唱圣歌,做你喜欢的事。虽然这么说有点难为情……我并没有见过多少神职,但你绝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修女,你值得如此,而不是把自己困在原地。

如此天真而冲动的发言。

她在数十日的独处中,内心已经趋于平静而麻木。但在这一瞬间,还是差点就要落下泪来,突然产生了想要用力拥抱他的冲动,这个来自遥远东方,与她岁数相同的敌国士兵。

但她最终什么也没做,只是克制地,朝他轻轻摆头。

-你知道吗?从捡到你的那一刻起,直到你完全恢复前,我都有无数机会可以朝你开枪。

-……我知道,因为我也是。但我很庆幸,我们都没有那么做。

-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我,这么做到底对不对。所以我想听从心里的声音,我真正的想法。尽管这么做,可能会犯错,但——我会去镇上的教堂问问看的。

-嗯。

-之后让我来带路。但很快就必须说再见了。

-我知道,不能让人看到我们走在一起。

比安卡点点头,又忽然停下来,看向他。

-渡边先生,未来到底在哪里呢?

渡边很想说,我不知道。可是面对她,却突然卡了壳。活在这样的世界中,无论做什么都可能是徒劳无功的,死别也好生离也好,或者半生艰苦,又或者活在无知的幸福之中,人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触碰。所有的爱恨怨怼,随时会在炮火下化为尘泥。一生就是如此简单。

他沉默了一会,轻声回答。


-或许,是在不能回头的路上。




end.

21 Nov 2021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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